奈河

你从哪里来010:杜拉斯《情人》

情人


1

这个形象,我是时常想到的,这个形象,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,这个形象,我却从来不曾说起。


2

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。那是不存在的,没有的。并没有什么中心。也没有什么道路,线索。只有某些广阔的场地、处所,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人,不,不是那样,什么人也没有。


3

不过,在这讲述着共同的关于毁灭和死亡的故事里,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,不论是在爱或是在恨的情况下,都是一样的,总之,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,其中也有恨,这恨可怕极了,对这恨,我不懂,至今我也不能理解,这恨就隐藏在我的血肉深处,就像刚刚出世只有一天的婴儿那样盲目。恨之所在,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。只有沉默可以从中通过,对我这―生来说,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。我至今依然如故,面对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,我始终保持着同样的神秘的距离。我自以为我在写作,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写过,我以为在爱,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,我什么也没有做,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。


4

因为,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样的,我站在他的地位上代他讲了,因为,他身上有一种基本的优雅他并不知道,我代他讲了。


5

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。他对我说:将来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下午,尽管那时我甚至会忘记他的面容,忘记他的姓名。我问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记起这座房子。他对我说:好好看一看。我把这房子看了又看。我说这和随便哪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。他对我说,是,是啊,永远都是这样。


6

这里是悲痛的所在地,灾祸的现场。


7

我变老了。我突然发现我老了。他也看到这―点,他说:你累了。


8

我们又到公寓去了。我们是情人。我们不能停止不爱。


9

大家走后,回到自己的住处,都有这样一种异样的心情,仿佛做了一个噩梦,同不相识的人厮混了几个小时,明知大家彼此一样,素昧生平,互不相知,就那么空空度过一段时间而毫无着落,既没有什么属于人的动机,也没有别的因由。


10

……她让你做一场好梦,梦见她亲手把自己杀死。


11

我有幸遇到这样的机会,看到这样的夜色,还有这样一位母亲。光从天上飞流而下,化作透明的瀑布,沉潜于无声与静止之墓。空气是蓝的,可以掬于手指间。蓝。天空就是这种光的亮度持续的闪耀。夜照耀着一切,照亮了大河两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无际的尽头。每一夜都是独特的,每一夜都可以叫做夜的延绵的时间。夜的声音就是乡野犬吠的声音。犬向着不可知的神秘长吠。它们从一个个村庄此呼彼应,这样的呼应一直持续到夜的空间与时间从整体上消失。

在庭院的小径上,番荔枝树阴影像黑墨水勾画出来的。花园静止不动,像云石那样凝固。屋宇也是这样,是纪念性建筑物式的,丧葬式的。还有我的小哥哥,他在我的身边走着,他注目望着那向着荒凉的大路敞开的大门。


12

我使得全城都充满了大街上那种女乞丐。流落在各个城市的乞妇,散布在乡间稻田里的穷女人,暹罗山脉通道上奔波的流浪女人,湄公河两岸求乞的女乞丐都是从我所怕的那个疯女衍化而来,她来自各处,我又把她扩散出去。她到了加尔各答,仿佛她又是从那里来的。她总是睡在学校操场上番荔枝树的阴影下。我的母亲也曾经在她的身边,照料她,给她清洗蛆虫咬噬可满苍蝇的受伤的脚。在她身边,还有那个故事里曾经讲到的那个小女孩。她背着那个小女孩跋涉了两千公里这个小女孩女留下,她把她给了别人,行,行,就抱走吧:没有孩子了。再也没有孩子了。死去的,被抛弃的,到生命的尽头,算一算,竟是那么多,睡在番荔枝树下的女人还没有死。她活得最长久,后来,她穿着有花边的裙衫死在家屋之中有人来送她,哭她。

她站在山间小径两旁水田的斜坡上,她在哭叫又放开喉咙大笑,她笑得多么好,像黄金一样,死去的人也能被唤醒,谁能听懂小孩的笑语,就能用笑唤醒谁,她在处般加庐前逗留了许多天没有走,般加庐里住着白人,她记得白人给乞食的人吃饭,后来,有一次,是的,天刚刚透亮,她醒了,动身上路,那一天,她走了,请看是为什么,只见她朝着大山从斜里插过去,穿过大森林,顺着逼罗山脉山脊上小道走了,也许是急于要看到平原另一侧黄色绿色的天空,她穿越群山而去,她又开始下山,向着大海,奔向终点走去,她稀稀拉拉迈着大步沿着森林大坡直奔而下,她越过丛山,又在森林里辗转穿行,这是―座又座疫疠弥漫的森林,这是一些气候炎热的地区,这里没有海上的清风,这里只有滞留不散的喧闹的蚊阵,婴尸,淫雨连绵,后来到了河流人海的三角洲,这里是大地上最大的三角洲,是乌黑的淤泥地,河流在这里汇合流向吉大港。她已经从山道、森林走出来了,她已经离开了贩运茶叶行人往来的大道,走出赤红烈日照耀的地区三角洲展现在前面,她在这开阔地上急急走着。她所选择的方向正是世界旋转的方向,迷人的辽远的东方,有一天,大海出现在她的眼前。她惊呼,她笑,像飞鸟发出神奇的叫声那样放声大笑。因为她这样的笑声,她在吉大港找到一条过路的帆船,船上的渔民愿意带她去,她与他们结伴横渡孟加拉湾。

从此以后人们看到她出现在加尔各答郊外垃圾场带地方。

后来她又不见了。后来她又回来了。她又出现在那个城市的法国大使馆的背后,她有取之不尽的食物用来充饥,她睡在公园里过夜。

夜里,她留在公园里。天亮以后,就到恒河水边。爱笑的天性和嘲笑的习惯永远不变。她留在这里不走了。食于斯,眠于斯,这里的黑夜是安谧宁静的,她在花园里过夜,这是长满了欧洲夹竹桃的花园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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